五百年古清平,凝结了厚重的“清平文化”。而“清平二名臣”,其一为孙应鳌,其二亦即李佑。
一个淹没在历史尘埃中的古镇,现名炉山镇,竟然有两人在《明史》上留下名字、生平,涌现两位“名臣”。
李佑(1517—1571),字吉甫,号培竹。祖籍福建崇安,官籍贵州清平卫(今炉山镇,属凯里市)。1540年中举,1547年中进士,官至广东巡抚(封疆大吏,一省最高行政长官)。其子李大晋亦高中进士,成为贵州历史上两个“父子进士”之一。
纵览李佑宦途,不难发现一个规律:西南采木,事急,调用李佑督川贵采木事;采木事毕,南赣战乱,事急,又调用李佑弹压南赣;南赣事平,广东寇起,事急,再调用李佑主广东军政。
哪里“事急”,就调李佑去哪里。因此,李佑也被称为“救急名臣”。
功成于南赣 毁誉于广东
1547年,李佑中进士后,初任于南都司法机构(南大理寺)。后因丁母忧,再丁父忧,居乡守制而耽误了人生宦途中的黄金六年。
守制毕,赴京候任,被挑选提拔为工部营缮清吏司郎中,回赴西南采办大木,督四川、贵州二省采木事。“深入岚瘴不辞险阻,于商民无扰,而大工以济”。
事毕,返京,复出南赣,平乱安民。
明嘉靖、隆庆两朝,南赣事涉江西、福建、广东三省。时局动荡不安,烽烟四起。李佑因督四川、贵州采木事之功,其才干被朝廷发现,再度被委派到南赣平乱。初到,即露锋芒,“单枪匹马闯三巢”,屡立战功。
1563年夏,吴百朋进右佥都御史,抚治郧阳。复改提督军务,巡抚南赣汀漳,成为李佑的顶头上司,亦成为其一生宦途中最重要的“伯乐”。
南赣巡抚一职,非常设,是明代因时事需要而临时设立的三大巡抚(郧阳巡抚、南赣巡抚、广东巡抚)之一。当时深得朝廷倚重的吴百朋力主剿灭横行多时的巨乱“三巢”,终以“三巢治乱”而名于史册。
在著名的“三巢治乱”中,李佑身居首功。
“监督龙南哨、整饬南赣兵备、江西布政司右参政兼按察司副使李佑,经济之才,军旅之学,切鄰封之寇难,而督兵揆策之先著,备极其周详,徇会哨之师期,而南埔、血流之巨巢,皆赖其直捣,心同共济,具觇忠义之忱,师不留行,尤见威名之素,大功允赖,舆望攸归”。
“切照分巡岭北道、江西布政司右参政兼按察司副使李佑,寅畏克持,小心勇决,可当大事。阅历深而察贼中之情状如行熟路,韬略谙而料事后之成败不爽秋毫。共谋三年,借筯每输奇画,收功一旦,良工独见苦心,连年闽广之师,贤劳已懋。六月下历之役,功伟而奇”。
吴百朋这两段专为李佑而写的评价,促成了朝廷下决心破格提拔李佑,并委以广东一省主官重任。
1566年9月27日,时任兵部尚书杨博复吴百朋《覆巡抚南赣都御史吴百朋讨平下历贼巢疏》,言:分巡岭北道右参政兼副使李佑,分守岭北道右参政蔡文,分守南赣参将蔡妆兰,管安远县事同知李多祚所当破格超擢;……。合候命下,将吴百朋先行赐敕奖励,仍出格赏赍;李佑、蔡文、蔡汝兰、李多祚重加赏赍;其余有功效劳人员,听吴百朋动支官银分别奖赏。奉圣旨:是。吴百朋先赏银四十两、紵丝二表里;李佑等各二十两、一表里;……。
自此,李佑走上了书生戎马宦途的巅峰。
李佑以“三巢治乱”首功,入主广东军政、吏治、民政等。选用李佑,考量之一为李佑久历战事,能干功高,可当大事;考量之二为李佑“连年闽广之师”,熟知广东寇情。
此前,广东巡抚一职,历有裁设。1566年秋冬之际,因剿灭海寇需要,再次新设广东巡抚,主一省军政,而变两广提督为两广总督、巡抚广西,后有更易。
当时广东有二巨寇,其一为曾一本,其二为林道乾。“曾林并抚”,则有损朝廷颜面;“曾林并剿”,以当时广东的军事力量则又无力为之。是“剿曾抚林”,还是“剿林抚曾”,上至朝廷,下至广东、两广、闵广,引发了激烈的争辩。
两广总督谭伦还未到任或初到任时,原两广提督吴桂芳谋定,总兵汤克宽力主招抚曾一本,可谓一错。此举曾招致福建巡抚涂泽民质疑。
事实证明,“剿林抚曾”的政策是失败的。作为时任广东军政主官,李佑显然有不可推卸的责任。但李佑初至广东,即经历这一突变,尚“有情可原”。
而曾一本激起民变后,总兵汤克宽又用曾一本平叛,可谓错上加错。在巡按王同道“以疏闻”之时,巡抚李佑依然“谓不然,且叙克宽功”,对汤克宽“匿而不闻”,这就为后来言官欧阳一敬弹劾其“匿不以闻,亦当并论”,留下了话柄。
当然,此时的李佑已经是“骑虎难下背”,唯有“硬着头皮”。
曾一本复叛,广东剿寇形势极为被动。
张瀚接任谭伦,出任两广总督。张瀚初至两广时(1567下半年),有“及照巡抚广东、右佥都御史李佑,征兵转饷,设策运筹,焦劳不为不勤。急切未臻,成绩非录。不敏实处其难,已经节奉钦依,行令戴罪策励供职,无容再议”之语。初,张瀚认为,尽管李佑“急功”,但操劳勤政,仍然应当予以承认。
张瀚到任后,广东剿寇依然连连吃败仗。朝廷不可能切责刚到任不久的张瀚,但必须要有人来担负此政治责任。同时,张瀚到任后连连失利,舆论压力极大。于是,追责的板子就打在了李佑身上。
为此,李佑被欧阳一敬弹劾,坐“不察”之名,责“戴罪供职”。
张瀚最初把矛头直指总兵汤克宽,严辞批评其轻率寡谋,抚处失策,才导致曾一本猖獗至此,疏请朝廷重新起用“素负威名”的广西总兵俞大猷代管广东总兵官事务,会同李佑合力剿寇。
朝廷一方面责令汤克宽戴罪立功,一方面于1567年11月任命郭成为新任总兵官。在郭成未到任时,又应张瀚之请从广西调来俞大猷。
朝廷在责令李佑“戴罪供职”后,于1568年3月任命熊桴为广东巡抚。这一任命,基于南京给事中张应治劾奏李佑“宜罢”。
广东军政全“换帅”,这一布局,足见当时曾一本、林道乾危害广东、福建等地之深和剿寇时局之严峻。
其实,真正导致李佑被劾“回籍听勘”的主要原因,系两广总督与广东巡抚之间职掌不明、相互掣肘。
两广总督和广东巡抚衙门分处两地,事权分散,军务执掌不明,相互掣肘,军令政令不一。1568年夏,张瀚上《明职掌以一政体疏》,言明:“今每径自具题或移咨吏部,并不相闻,事皆龃龉在巡抚李佑锐意干理,功欲求成,岂肯故为异同?”二人的矛盾寻即公开化。
李佑与张瀚不睦,甚至交恶,为朝中统筹全国军事防御的张居正所窥。初入内阁的张居正一面严令张瀚主持剿寇,一面举荐其湖北老乡熊桴入广,接替李佑。
然而,李佑在广东巡抚任上忠于职守、兢兢业业,却是广为称道的。
尽管李佑屡遭参劾,当时身处广州指挥作战的俞大猷在给两广总督张翰的禀帖中依然直言:“地方之事,惟有李巡抚(李佑)同心勠力。无如人不奉行,事多阻坏,心亦苦也,恩台当知之”。俞大猷在给继任者熊桴的信中又言:“培翁(李佑)同志勠力,心亦苦也,其如人不听何?”
俞大猷深得张瀚所赏识和重用,但却依然说了两句“公道话”。其所言“人不奉行”,可见李佑所抚广东“令难行,禁不止”。
其实,李佑之难,又何止于此?上有两广总督掣肘,下有广东诸官抵制,才是李佑败北广东的主因。
俞大猷书信中“惟有李巡抚同心勠力”“培翁同志勠力”二语,可见李佑当时在任上的忠于职守,即便被牵连而“戴罪供职”,于职事依然兢兢业业,克己奉公。作为前线指挥官,作为政敌张瀚的爱将,俞大猷所言相比那些远在北京、南京的给事中(言官)而言,其可信度不言而喻。
好一句“心亦苦也”(俞大猷语),又“不敏实处其难”(张瀚语)!足可见当时李佑所处广东官场生态之恶劣和复杂。
一个在南赣屡立赫赫战功,被由参政破格晋升为巡抚的官员,到了广东主政时间不满一年就被“非参即劾”。一个信守士大夫精神,满腔家国情怀、一心建功立业的官员,到了广东不足两年就被“劾归”。
广东“剿曾抚林”“剿林抚曾”之争,因李佑出局而告一段落。而广东官场斗争,更是折射了当时的朝廷斗争。在李佑离去、广东军政“换将”布局完成后,兵部采纳了张瀚的建议,授予两广总督统一调度之权。实际上进一步弱化了广东巡抚的职权。
李佑解组归里,目前至少存在三种说法:其一,“被劾罢归”。其二,“回籍听勘”。其三,“以病归”。
孙应鳌在《培竹李公墓志铭》中则明言李佑“回籍听勘”的原因系“广东贼业已次第殄除,广东人不欲再建抚臣,公缘是瑕衅颇起”。如孙应鳌所言,当时广东战事已趋于平静,于是当地权贵欲裁撤广东巡抚一职,开始排挤李佑。而排挤的手段是给李佑制造“瑕衅”。由此可知,李佑“被劾归”或者说“回籍听勘”的真正原因是因明代官场内斗,受排挤。
1568年3月,南京给事中张应治劾奏李佑“宜罢”。《明穆宗实录》卷之十八记载:“南京给事中张应治,御史尹校,各劾奏原任江西右参政李佑、陕西左布政使杜拯胃升巡抚,宜罢。吏部,酌议以请。得旨:(李)佑回籍听勘,(杜)拯改南京别用。”
弹劾李佑的欧阳一敬、张应治,都是明代知名的言官,可谓“有笔如刀”。而欧阳一敬更是被称为“明朝骂神”,堪称是明朝言官的传奇典范,连海瑞也“甘拜下风”。
在欧阳一敬、张应治的“刀笔夹攻”之下,李佑的宦途前景自然凶险,最终黯淡出局。
言官的参劾,只是表象,更深层次的是官场内斗。因与李佑有隙,张瀚在“宦游纪”中只字未提及李佑。
以身报国,却郁郁不得志,难免悲愤交加。故李佑罢粤抚归,途经高雷时,在诗作《归来有怀前抚孔韶文侍郎》中,以孔韶文之宦途际遇对照自己,发出“我经高雷间,怀畏犹不忘。勋名郁江流,不在麒麟上”的感慨。
李佑“被劾归”或者说“回籍听勘”后,郁郁不得志,不到三年时间即去世。1571年12月,李佑在其老家贵州清平溘然长逝。其同乡好友孙应鳌为此叹曰:“嗟呼,重可惜哉!”
作为明代中后期广东首任巡抚,李佑在广东的宦途、宦迹,对研究明代广东巡抚的设裁,以及明代广东官场和战事,均具有重要的学术价值。特别是其著述《抚粤疏草》八卷,对研究明代海防部署变化背后的权力和利益之争,具有十分重要的文献价值。
李佑还在家乡清平建有“仰泉书院”,培养家乡人才。 明万历年间,时任贵州巡抚郭子章行文《建二尚书六中丞坊檄》,在省会贵阳建“二尚书六中丞坊”,李佑位列坊中。时,李佑成为1413年贵州建省以来获得官方认可的六位贵州籍中丞之一。
孙应鳌曾高度评价李佑:公才智既卓绝,任国家事,当封疆责任,但知有国家、有封疆,不复知有身有家。庶几哉!可俪美。精白忠贞,不忝社稷臣矣!
(本文作者姜秀波,系凯里市文联作家协会副主席,凯里文史专家智库成员,成稿于2020年8月,征得作者同意,2023年12月经市政协文史委对文字进行大幅删减精炼,摒弃犀利评论和个人观点,保留史实史评,综合整理修改成稿,存史育人。)